搬了新家,看著空盪盪的牆壁不大習慣。
  我常對鏡子作表情、練習說話,不知這算自戀或自閉,或許自戀的人都有點自閉,活在鏡像世界裡?也可能是我習慣了時時審視自己,如此,才能避免因時間推挪,對待轉變後的自己如陌生人。我害怕對自己感到陌生,因此需要時時照鏡修正認知裡的那個我。一個對鏡子如此依賴的人,牆上無鏡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便去IKEA挑了一組簡單的四片拼裝方鏡。
  撕開雙面膠將鏡子綴上素牆,從此每個早晨,意識矇昧時刻我起身,目光停佇於鏡中那對昏然眼瞳,你的形貌覆上,拓植於雙頰、蔓延至下巴,爸爸,與你血脈相連的我,確實長得越來越像你。
   有記憶以來,除了刷牙洗臉你幾乎從不照鏡。我曾以為那代表你十分瞭解自己,無須端詳鏡中倒影細細整裡,後來才知道,不照鏡也許是因為,你從不反省昨日發生的種種,不論悲喜、幸運或不幸;也因此,你永遠不會是那個從失敗中汲取教訓,然後站起來的人。
  眼中只有父母的童稚時期,你經常摟住我細瘦的頸項緩緩地說:「小武,不管怎樣要記得,爸爸愛你。」孩子不見得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如我當年雖報以微笑,表現得順從乖巧,其實,心底對「愛」這個字,充滿疑問。你離開我們北上,幾乎音訊全無的這十幾年來,我越來越相信你對我的愛,或許只是廉價的山寨品,品質粗劣、不堪使用。
  爸爸,小時我努力拿前三名,換來你的鼓勵與百元獎金,接著拿著錢和姐姐去書局抽取各式五元抽獎,也許有點賭博的意味,但小時哪會想那麼多呢?而你,卻是個地道賭徒,你浪擲的是你與媽媽的信用。在台灣經濟呈一片榮景的年代,初與媽媽結婚的你在建設公司任職工頭,月薪新台幣五、六萬,偶爾酣睡至中午起身,到工地轉個圈再返家睡回籠覺也無妨。當年擁有這樣一份高薪的工作,讓外公視你為最稱頭、滿意的女婿,逢人就豎起大拇指讚你的好。婚後,你與朋友在桃園大溪鄉下合伙投資蘭花種植,又在鄰近的山上開了間射箭場,只為釋放體內湧動燃燒的原住民血液。對幼時的我而言,大溪老家那個無邊無際的世界,從大漢溪到蘭花園,一路蜿蜒攀上射箭場,替我鋪展了一頁頁斑斕的童年。那是無價的美好時光,直至今日我仍經常回憶,和媽媽咀嚼回味、相互校對。
  當我慢慢開始懂事以後,媽媽在我好奇詢問下,才一點一滴告訴我,爸爸,你如何用你擁有的全部下注,又得到了多麼慘痛的結果。儘管我已親身經驗你的錯誤投資,讓家裡面臨幾乎斷炊的慘況,但我還是要追討一個理由,才能夠理解這一切。美好的童年生活讓年幼的我,眼中世界如刷洗後的瓷盤晶瑩光潔;隨著青春期接踵而來的家中變故,命運重擊頃刻瓷盤碎裂,我才體會到人世間原來存在許多不堪、人的心原來無刀便能成傷,結痂淤血堆積苦痛而成怨憤。
  孩子並不是無知的生命體,爸爸,當我知道的愈來愈多,看見你面容頹喪,翻弄著桌上那本纍滿赤字的帳簿、聽見媽媽聲嘶力竭哭喊,咆哮著她的不甘;同一時刻,姐姐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亦目睹了你和媽媽、媽媽口中「那個女人」──你要我喊她阿姨,為你生了第三個兒子的客家女子,你們仨是如何夾纏牽扯。媽媽不時憤恨地念叨著,你這個無權無勢無恆產的無用男人,不知道「那個女人」看上你哪一點?但她自己亦緊抓著你不願放手,因為她是個一心遵循傳統,頑愚地要求自己從一而終的舊時代女性。那時尚在牙牙學語,總以哭鬧表達需求的弟弟,比擁有言說能力的我和姐姐,更勇於在你們對質談判時,用如雷的哭聲衝破悶躁鬱結的空氣,告訴你們:「爸爸媽媽別再吵架了!」而我和姐姐,通常關在房裡沉默無語,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機器人或史奴比,凝神傾聽你們對彼此的怒吼、憂心著我們如遭暴風雨侵襲的家。幸而,你從不動手。
  始終讓我感到難以理解的,是你的動機。難道男人就真的大頭管不住小頭?家裡都已經不知道下一餐在哪了,學費午餐費都繳不出來了,你還可以去外面拈花惹草,甚至生了個孩子?
  一面鏡子碎了,媽媽使勁甩出的煙灰缸與化妝檯上的圓鏡不分彼此片片跌落在你們房裡,你的面孔、媽媽的身體在鏡中裂開,我和姐姐在房外看見了這一幕,不知道怎麼阻止你們,媽媽只是衝過來抱著我們一直一直哭,而你則是點了根菸不發一語地在床邊坐下。
  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說法,你何以選擇在房地產漸呈夕照餘暉的九零年代,毅然辭去高薪工作,開始奔走於銀行及親朋間,籌款投入此一舊日黃金事業。當你汲汲營營地籌備建設公司開幕,親自繪製設計圖,到編制預算、想法子生錢,蓋起理所當然嶄新華美的預售屋,一切看似順利。地基打完以後,突起的鋼筋等待工人進一步替一個個引頸盼望的人們構築窩巢;一地水泥紅磚鷹架鋼條、一張張正在腦中描摩幸福的臉孔,皆在資金週轉不靈後,成為夢幻泡影。而讓我為之憤怒且永遠成謎的,是為何這樣的過程竟週而復始不下五次?
  一九九七那動盪的一年,你好不容易倚靠母系親族的經濟資助(外公把房子抵押出去,媽媽的三個姐妹全拿出錢來了,地還是二姨丈的),以「鹽行金鑚」一案成功在台南鹽行蓋起你數十張建築設計圖中,唯一躍出紙面的透天新厝。
  那陣子媽媽滿面生光,悄聲對我說房子賣了後你賺了千萬有餘。終於,我們家又有好日子過了。自從你和媽媽被銀行與週遭親朋一同列為信用破產的拒絕往來戶,家裡是靠著二姨的接濟才不至於斷炊,而剛認識到艱困生活面貌,甫入青春期的我和姐姐,能為家裡做的,也只有不拿零用錢而已。誰知又過幾日,愁容再度襲上她甫綻光的臉頰,原來轉眼間,你將資金投入朋友介紹的東山鄉農地,荒郊野嶺朋友說:「是可開發的度假別墅區。」媽媽悻悻然提起話筒向小姨抱怨:「就是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
  她將新買的藤製床組、衣櫃退了回去,唯保留那藤製化妝檯,她不捨拒絕那麼美的設計,我替她按著肩膀,卻看見鏡中的她眼神木然,憔悴不已。
 一如她的憂慮、一如所有身邊親朋的憂慮,很快,因為無能償還銀行貸款,這幾塊你視為「香格里拉」的荒僻山地,再度被法院徵收拍賣,你復又一無所有,此時你已入不惑,還有「成功」的機會嗎?你並沒有灰心喪志,大溪老家那座枯萎、雜草叢生,彷若電影「倩女幽魂」中陰鬱場景的蘭花園,以及那連山道都已因風雨截斷,而無法通行的射箭場,你壓根不放在心上;這一次,要投資的是茶藝館,朋友信誓旦旦:「穩賺」。你下巴抬得老高,炫耀戰果般領著我們一家,以老闆的身分前去用餐時,我真想不到這間「穩賺」的茶藝館竟能在週末夜如此冷清。而你始終信任你的朋友,彷彿那些來自五湖四海,或誠摯或只是看來誠摯的笑臉,都足以換取你過命的交情、手足般的深厚情誼──無論多少人拿你作保後跑路,或向你借了一大筆錢從此音訊全無。
  都說朋友是我們最好的鏡子,可惜你從不照鏡。
  還記得你過去多麼熱衷於山溪野釣,經常一去就是好幾天,有時和親族朋友一同出遊,有時單就我們一家四口(那時弟弟尚未出生)逕自在河邊搭起帳棚,我們母子三人負責野炊或撩撥河水,你拿著釣竿經常愈走愈遠直至不見人影,然後在我們三人百般無聊的漫長等待後,提著一簍戰利品出現在我們面前,指著某一掙扎著難以呼吸的鮮魚笑著說:「這尾烤熟了一定好吃!」一次山中驟雨,我們母子三人躲進帳蓬,眼看著雨水緩緩滲入帳棚的縫隙間,卻只能乾著急地等你;媽媽起身,定了定神,按著我和姐姐的肩說:「媽媽出去找爸爸,你們乖乖在這裡等我們。」她掀起蓬簾、收緊外套,悍然無畏走進呼嘯的、如漫天飛針瀑瀉的雨幕,朝迷濛石堆的遠處亦走亦爬呼喊你的名子。那時我以為我們一家將送命於此,數日後河川下游某人尖叫著發現屍體,或就此漂流入海,成為水底王國的子民。盼哪盼總算盼回你扶著媽媽,兩條我熟悉的人影歸來。
  又一次,我們同你的原住民朋友,到某個不知名的荒山野溪邊露營烤肉,半夜興起,你和他們一同入山獵飛鼠,我們母子三人則守著營火,目送你們隱沒在樹林的彼端,又是等待;之後你們凱旋歸來,剖開飛鼠的肚子說這膽囊最是新鮮滋補,挖起一腥紅雞睪丸狀的肉塊要我吞下,差點沒把我嚇死。
  我從溪水的倒影,見到你因處於大自然而益發俊朗輕快的神氣,與你同朋友們相聚的豪飲大笑不同,因此知道也許自始至終,你都不該成為一個都市人,可由不得你。
 那奔竄在你血液裡的原住民野性,傳到我身上全斂為文明。我厭惡野外活動,並視溪邊戲水為自個在鬼門關前徘徊的舉動;享受喧囂但安定的都市生活十年有餘。大二暑假,大學同學半推半拉邀我往花東單車環島,潛伏在我體內你的血液蠢蠢欲動,於是我點頭答應。直到騎著登山車,喜不自勝地於海島東部重逢綠水青山,方才憶起,烈日下,蒸騰在我額上的鹹汗,斗大如你當年肩起我攀越險峻山道時,掛滿的涔涔水珠。
  野馬一旦脫韁,會往何處去?三天、一個禮拜、三個月、半年,這是你漸次增加的,離家且毫無音訊的次數。你每一次出現、每一次反覆地強調你對我們三個孩子的「愛」,都在撕烈我對你的信任與依賴。無意中發現,當年幼小的我居然怨毒地寫下這樣的日記,而今翻出再讀,怵目驚心:

爸爸,如果有一天,我們都被壞人殺死了,你會知道嗎?
你會知道我們的屍體,已經發臭變爛、生蛆長蟲了嗎?
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回家?你不要這個家了嗎?

  在媽媽受夠了永無止境地等你這個出了門就像走丟的丈夫,與「那個女人」的爭奪以後,她提出離婚,條件就是:三個孩子的扶養權歸她。
  時移事往,而今我不禁要同意,你的存在,你所有的作為,就是「人生」這條路給我們一家人安排好的試練。媽媽從弱質纖纖的少婦,搖身一變為市場裡喲喝著招攬生意的攤販,賣五穀雜糧現磨精力湯;姐姐放棄台南家專服裝設計科的錄取資格,到高雄外公家半公半讀補貼家計。媽媽面對中年人生你設下的幾道關卡,一如當年風雨中溯溪尋你的堅毅勇敢;姐姐則是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扛下了養家的責任;而我,則因此能夠面對成長過程中,屢屢劈面而來的險阻困厄,不懼不畏(沒有甚麼,比沒飯吃的那段日子更難過了)。是你給我這樣的勇氣,是你讓我明白「友誼」二字的輕薄、不可信。因此,我更珍惜得來不易的真誠笑臉,也更不屑於那些虛偽語言。
  上了大學,我孜孜矻矻一心成為有用之人,到外地唸書租一小屋規劃大學生活——籌辦讀書會、兼職大量家教,每月薪水一、兩萬不為名牌奢侈生活,只希望別再增添媽媽肩上的重擔。當我升上大三,漸漸忙到與家裡的聯繫不再頻繁、不再如青春期與媽媽、姐姐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那麼親密,我意識到,自己竟不自覺朝你留在我面前的足跡,趨前踏上。但我想,我會設法走出屬於我自己的路,而不是活成第二個你。
  今天晚上我想起過去,想起你,爸爸,你是否在台灣北部某個能夠遮風擋雨的溫暖小屋裡,與阿姨、弟弟,還有後來(聽說)又出生的妹妹平平安安地生活著?我會好好照顧媽媽,並期待有一天能再與你見面,那時你是否仍會對我說:「小武,不管怎樣要記得,爸爸愛你。」在已無所謂原諒不原諒、在我知道了許多、成長了許多的許多年後。
  有一天也許你會開口問:「小武,你愛爸爸嗎?」現在的我只能說: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從沒有真正地恨過你。起身回頭,嶄新如皎的方鏡裡,我的下巴蔓延了你的標誌、我的鬍髭。

(原題<方鏡>,入圍第一屆林語堂文學獎決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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